春雨的到来,大约在乌云翻滚的夜晚。
水汽脱离太阳光热的牵引束缚,先是于昏晦乏味的天幕试探着凝聚成液态的、稀稀疏疏的雨点,待熟睡的窗沿被这些连绵不绝的透明弹珠敲了个遍也不见反应,雨的声势便陡然浩大。
沁凉的夜,热烫的呼吸喷薄成雾,蒙蒙地倒映着形影暗淡的脸庞。
“在看什么?”
“在看雨。”
成年男性的手如烙铁印在肩膀上,千星神色恹恹地撇着脸,鼻端再一次嗅见了那股烟味。
想必他们用的都是同一牌子的香烟,那股浓重味道总令他联想到动物集体划分地盘的行为,只不过其中的含义远比那更为隐晦可鄙。
“看雨?”男人的语调尽量秉持轻描淡写,语调却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而缀着轻佻的惊异,“大多数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可不会喜欢雨天,他们只会抱怨下雨阻碍了嬉戏。”
他远比千星想象的更熟知对付一个初生小羊的孩子需要什么:一颗甜蜜糖果、一点虚浮信任与百分之九十九的压迫恐惧。
但愈明白,千星对此愈发厌恶至极,他必须得拼尽全力按耐胃部的翻江倒海,才能避免其直接吐到男人脸上以至于坏了接下来的好戏。
为了塑造一个稚嫩莽撞但安全易接近的小天真,他几乎在新养父安排的那位魔鬼导师手底下结结实实死去又活来了一遭。要无知的不经意,要未尽之言,要远比男人做得更轻描淡写难以察觉,更要欲擒故纵的羞意,要笑中带哭,错将恐怖视作崇拜。
当他在渐渐淋漓的雨声中脱掉湿漉漉的鞋袜,脚趾蜷缩着抓住地板。当奶白脚踝滑落的水滴,在昏黄台灯下光潋潋地摇人眼。当男人被一句任性而依赖的“不想喝”锁住心神,自以为占据牢牢上风,即将攥紧胜利果实般饮下那杯带料的牛奶。
“因为下雨后一切都会变安静。”
钳制肩膀的力道陡然滑落,千星对着起雾的玻璃微微一笑,还是那副不知世事却又自矜羞怯的笑容,连最开始笑他演技稀烂的七种茨也看不出他的真实与虚假。
“咚/啪——”电灯与重物落地声同一时间响起。
有人推开通风口,像只猫轻盈而熟练地跃至底下的沙发。
千星拍了拍肩膀,他坐在高高的窗台上俯瞰院长即便陷入昏迷也惊怨未消的狰狞脸庞,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发自内心涌现的,源于错位颠倒的痛快感。
随即,内袋手机滴滴的消息提示音让他很快在那份冲昏头脑的掌控欲中清醒过来。
“你在跟谁联系,收养你的人?”七种茨慢慢走近,依然用“你”取代“我们”,神色淡淡。
许是怕被人察觉异常,他进来后仅开了一盏光线暗淡的墙灯。离得远时,千星只能隐约瞥见他咬破皮的嘴唇与微红的眼角。
“不是。”千星半眯着眼适应稍微亮堂起来的光线,指尖飞快地按下几行字再点击发送,“我在叫人来帮忙。”
“什么?”
“就是帮我们干点不太好但很解气的事情。”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动手?”
闻言,千星一把牵起他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冷,也不知道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到底在寒夜中呆了多久。
“都叫你多穿点过来的。”他不满地嘟囔。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七种茨不甘示弱,“知道这垃圾会碰你还不穿多点隔离。”
“茨你,完全当他是细菌啊。”千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倒是很正确的想法。”
“所以我们才不能动手,因为很脏嘛。”
“我还想和大家一样健全地长大呢。”
“不,能做到像你这种程度的,本身已经很不健全了。”大抵是日常的斗嘴让茨找回了熟悉而安心的氛围,他死死绷紧的神情终于肉眼可见地松懈了许多,他瞥了眼地上那摊肉,好心并冷酷地提议道:“我们不需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千星瞳孔一震,认真思考过后稍显为难地回答:“唔,我也没要走到那一步的意思。”
他至今脑海还回响着茨在砸完绑匪说的那句“我可不想成为少年/犯”。
“只是拍点让他从此抬不起头的丢脸照片而已,顺便撬走保险柜的账本,保证他能在监狱里蹲到新世纪到来。”
“便宜他了。”茨哦了声,接着不屑地踹了人一脚,却没对这个决定提出多少质疑。
如果他们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先不提这是否已经抛弃了为人的底线,单论这一结局被曝光于世人眼中,本应被同情的弱者是否能得到最基本的尊重和保护便有待商榷。
绝大部分或许是怜悯中流露着愤怒,但小部分呢?
为博关注度不择手段的媒体和阴暗人心所恶意歪曲的流言是可以杀人的。
到时候,被关注的或许都不再是罪恶满盈的恶徒,而是被揭得伤疤鲜血淋漓的无辜受害者。
——可能吗?
可能的。
——可能性大吗?
竟也是极大概率的。
“雨好像小了点。”千星不愿继续留在此处。
他要带七种茨离开,就现在。
故而千星径直推开紧闭的大门,飘飞的雨刹那凉丝丝地落进眼底。他深吸了口气,慨叹道:“啊......外面舒服多了。”
“这种天气本来多适合睡觉。”
“可惜刚才我的表演不能拿给涉欣赏一下。”他甩了甩刘海的细密水滴,自言自语道:“但果然算了,没必要用这些让那孩子烦心,以后还有机会,但愿能成功把他吓一跳吧哈哈。”
“所以说,你真的很啰嗦啊。”倏尔,一大块干燥的浴巾盖过头顶,千星扯着浴巾两端偏过头,果然望见七种茨脸上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绒毛。
他顿时笑了,抖抖手张开浴巾将两人一同包了进去:“那我想听茨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比如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唔,意外来着。”许是风雨渐缓,不再充溢叫人心头鼓噪的危险,使七种茨能以绝非强装的淡然讲起那段经历,“因为在禁闭室被关太久,我不想被饿死,刚好那天通风口因为维修被人拆掉,就沿着唯一能爬的通道找到这里。”
“结果进到来除了酒还是酒,唯一能吃的是一小碟花生米。”
“最后呢?”
“最后当然是吃完那碟花生才走,一开始我差点想用红酒充饥,但想来想去这东西的味道实在太容易被人发现。我才不会傻到给自己留那么明显的把柄,然后再被人送回禁闭室。”
千星靠在七种茨的肩膀上半阖着眼,对方说话时带起肩膀的那阵微小颤动,正紧紧贴着耳骨传入神经中枢,仿佛一只正准备破茧而出的蝴蝶。
他听见挣破昏暗无光过去的绚丽蝶翼缓缓舒展,听见鳞粉每声抖落都在歌唱着无与伦比的、属于自由的雀跃。
浴巾搭建的小小天地隔绝了雨,隔绝了黑,隔绝了苦,隔绝了冷,隔绝了千星所抗拒的一切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