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红袄子顿时变得无比讽刺,想到吉祥谈起程家少爷程昱满眼幸福的脸,她慢慢握紧了拳头:“是平安一时糊涂,还请程五爷高抬贵手,饶了十四。”说着便朝程五跪了下来。
“阿姐!”十四见状拼死挣脱着锁链,“你别给这些杂种下跪!”
程五见状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都认错了,程家自然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至于谢十四——”他阴毒的三角眼斜眼瞟了瞟地上紧缚铁索的困兽,“那得由知县大人定夺。”
谢平安心中一悸,转而朝公堂之上的黛青色身影跪下,以额伏地:“求大人开恩。”
阿姐,阿姐不要!耳边传来十四的嘶吼,她也全当没有听见,心中静得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她隐隐在期待什么,可她又在期待着什么呢?
“谢十四,当街行凶伤人,按律发配充军,先押入大牢,三日后押去西北大营。”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谢平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啪的一声,令签重重掷在二人眼前。
“狗官!狗官!”十四叫骂着被衙役拖下堂去,直到公堂上人俱散尽,谢平安仍怔怔得回不过神。
她不明白,上一刻她还因被强嫁予陌生人的命运撕扯得肝肠寸断,下一刻竟在公堂之上与"未婚夫婿"重逢。那人偏偏是十年来供奉在她心尖的神佛,是雪夜寒风中递来热粥的慈悲少年。此刻他端坐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眉眼却凝着比当年风雪更刺骨的寒霜。
她踉跄起身,绣着木棉的红袄被冷风掀起一角,恍若残破的旌旗。昨夜十四在土坡上打铁花的场景忽地浮现——少年抡圆铁勺舀起金红铁水,泼向冰冷石墙的瞬间,万千火星如金菊绽放。"阿姐要嫁人了!"他笑得比星火更亮,全然不知那场璀璨的"贺礼"此刻正化作利刃,一刀刀剜着她的心。
"谢平安。"案牍后传来玉石相击般的冷音。她猛然抬头,发现安子熙竟未离去。他执笔蘸墨的姿势像在勾勒工笔山水,笔下却是一纸朱红婚书。火漆在烛台上融成血珠,滴落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某种不详的谶语。
"会写字吧?"他抬眸望来,目光掠过她袖口歪斜的木棉花,执印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鎏金官印重重落下时,檐角铜铃忽然被风掀起,叮咚声里裹着远处矿工家眷的呜咽。
婚书被风卷到她脚边,谢平安俯身去拾,发现墨迹竟未干透。"安子熙"三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却突兀地洇开,像在雪地绽开的血花。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地——少年将黛青夹袍披在她肩头,指尖残留着松墨香:"活下去,别让世道寒了你的心。"
此刻这缕松墨香混着火漆的焦苦,呛得她眼眶生疼。内堂雕花门吱呀作响,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向婚书,将"白首不离"四字吹得支离破碎
谢平安拾起婚书,指尖触到未干的墨迹,仿佛触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大雪。
那一年,谢家还是岭南最大的棉商。她还是谢家闺房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父亲仁厚,母亲温柔,幼妹吉祥天真烂漫。她记得父亲总爱摸着她的头说:“平安,咱们谢家的三梭布,可是能让天下人穿暖的宝贝,你要好好记着。”她也记得母亲绣花时哼的小调,还有吉祥拽着她袖子要糖人的模样。
可这一切,都在那个雪夜戛然而止。
“平安,记住,程家是狼。”母亲临别前攥着她的手,声音嘶哑,“他们觊觎谢家的棉布密艺,不惜害死你叔父,诬陷你父亲。你和吉祥一定要离程家远远的,好好活下去……”
谢平安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她想起上一世,自己是个孤儿,十几岁时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童搭上了性命。那一世,她一生流浪凄苦,直到老天垂怜,让她重生到了谢家。她本以为这一世可以摆脱苦难,却没想到,命运再次将她推入了深渊。
笔尖悬在"谢平安"三字上方,墨汁"啪嗒"滴在谢上,她望着被污墨一点点吞没的字迹,仿佛看到了自己前世溺亡时被冰水灌透的躯体,狼毫重重落下,笔锋却在中途陡然一转。本该是女子秀丽的簪花小楷,最后一捺生生劈成带刃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