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这七日里,荀娘子从高度紧张变为悉心照料,倒让燕姒白捡个大便宜,难得尝到母亲的爱护,跟着大约摸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下是荀姑娘,年芳十七,没有闺名,因生在四月,被荀娘子唤作四儿。
周府乃商贾人家,周夫人同荀娘子是旧识,有义结金兰之谊,十年前荀娘子带着荀四流落到响水郡,周夫人出手相助,母女俩从此在兰院住下,一住十年,比周夫人聘夫入门还要早。
周夫人其人,燕姒醒来那日见过,是个面慈心善的模样,满身流露着贵气,属实不差银子花。燕姒看她叫人送进兰院的吃穿用度,再瞧她待荀娘子的温声细语,后听荀娘子讲她指点周夫人做生意让其没有少赚,这便知晓义姐义妹感情颇好的缘由。
相较于三年前,那个要远嫁异国他乡的奚国公主,如今燕姒有人庇佑,享着清闲,好不惬意快活……
“嘶!”
腿上的酸胀感骤然而来,将好不惬意快活的小姑娘逼得倒抽一口气。
荀娘子替她揉腿的动作一顿,紧张道:“疼了?我轻些,轻些揉,郎中说了,你在榻上躺了整三年,周身血脉不活泛,四肢不便利都算幸事了,要多揉多动,才第八日,且忍忍。一会儿让泯静拿些蜜饯儿来给你吃。”
这话活脱脱的是在哄孩子。
燕姒还没有吃到丫鬟拿来的蜜饯儿,心窝子已经溢满了甜。
她靠在荀娘子为她支高的软枕上,笑盈盈地看着一身朴素的中年美妇人。
“阿娘。”
荀娘子手上动作比方才轻柔了很多,闻声抬头:“嗯?”
燕姒仍旧笑看着她,又重复了软糯糯的一声:“阿娘。”
荀娘子笑道:“怎么还撒起娇了?”
燕姒歪头,用曾学过的唐国话流利地道:“就想多叫叫您。”
荀娘子道:“再唤几声也不能将蜜饯儿立刻唤来,我吩咐泯静去打水了,等你洗漱完过了早,才能吃蜜饯儿。”
燕姒喜欢听荀娘子说话,荀娘子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和性子一样温吞,这样的温吞又不同于软弱,带着阳光里茂盛青苔的生息,让人听后莫名心安。
“阿娘说得极是。”燕姒附和道:“咱们院里就她一个丫鬟,该体贴她一些。”
她说着要起身,荀娘子拿过床边的竹杖递给她。
“喏,新为你做的。”荀娘子犹似感慨,“不想我儿病一场,懂事了许多。”
燕姒只笑不语,杵着竹杖到妆桌前坐下,荀娘子便站到身后为她梳头,铜镜里映出母女二人的模样。
镜中人是荀四,久病缠身,体态身形,比燕姒本来的样子纤弱,听荀娘子话中意思,想必她与荀四的性情不大相同,唯独这张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让燕姒想到曾经的自己。
三年前,她就被唐绮一箭射死了,死在鹭城城墙下,大约连尸骨都无人为她敛。
命途多舛,死状奇惨。
幸而老天爷欠她的,如今似都来奉还了。
燕姒窃笑着,从匣子里挑出一只钗,递给荀娘子。
“阿娘帮我戴。”
荀娘子接过钗,说:“外边太阳好,晚会儿跟阿娘去院子里绣花么?”
奚国公主不擅女红。
燕姒推诿道:“手不利索呢,那鸳鸯是细致活儿,可不能弄坏了。”
“你呀!”荀娘子笑说:“同以前一样懒!当心将来嫁人,受夫家奚落。”
燕姒耍赖调皮道:“我不嫁人,就陪您一辈子多好。”
半句顽笑,字字真心。
荀娘子听得受用,笑着替燕姒别好钗,伸出手点她的鼻头。
“小嘴抹了蜜?给。”
燕姒狐疑着伸出手,荀娘子自荷包里拿出两颗冬枣。
她接过来正欢喜,风帘倏地被人从外头掀开。
母女两个闻声侧目,见一个半大少年打着赤膊满头大汗地窜进门。
荀娘子收起笑说:“澄羽,你都满十五了,要持重些。”
少年挠挠头,一时手足无措。
他是这个院子里的小厮,和丫鬟泯静同是周府夫人给荀娘子的仆从。
燕姒温声提醒:“你急忙跑来,有要事吗?”
澄羽听声回了魂,急说道:“是周郎君来了!”
荀娘子疑道:“今日要施粥,他怎有空闲?”
燕姒这几日听丫鬟泯静在耳边聒噪,对周郎君其人略有耳闻。此人尖酸刻薄,性恶擅妒,这些年闹到兰院来好多回,荀四跌了池子才消停些。
荀娘子果然习以为常,绕过珠帘问澄羽:“都瞧见什么?”
澄羽答说:“方才我在外头打拳,泯静打水经过,我们说笑呢,看到有人朝这边来,领头的就是周郎君,身后跟着五个壮汉,泯静叫我先来报!”
光听澄羽所说,就知来者不善。
燕姒苦巴巴扁嘴,连手里的枣儿都惊滚了出去。
她这才安稳几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