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喝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罐,他说我那个位置厨房透风,冷得很。我就听话地改换阵地,到了他那面墙右边沙发的附近靠着。
“你啊,”鹤星宙用胳膊肘拐了拐我,“你刚刚过来的时候,踩到我的小九了。”
“嗯?”我象征性地直了直脖子,“小九是谁?”
“就是…”鹤鹤恨铁不成钢式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就是第九罐啊,我给它临时起了个名字。”
“哦……”我在跟前随手抓了一个空罐,伸长胳膊把它放到那一排直线的一端,“还你一个。”
“你那是小九占了老大的位置……”鹤鹤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静止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靠回墙面,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倚着,“算了,我不跟‘酒鬼’计较。”
“嗯??”
我再次探身,企图“偷”罐酒过来,被他拦得死死的,我边挪边表示抗议:“你怎么妨碍我、妨碍我完成任务呢?”
“没有任务、没有了,都被消灭掉了。”鹤星宙看我好像听进去了,赶紧转移话题:“第一次见面没讲几句你就睡着了,但说了一晚上梦话,好像是‘mama’。你还记得,那天梦到什么了么?”
我拉了拉身上穿着的薄外套,向着沙发侧面的角落里缩了缩:“我知道。我梦见,妈妈被人打……”
鹤星宙屏了呼吸,抬起眸子问:“是谁会打你妈妈?”
我有点干裂的上下唇不自觉地碰了碰,生疼:“我爸。”
鹤星宙从小有一个发傻的愿望,自己有超能力。这一时刻,鹤星宙无比希望自己拥有这份能力,不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纪元事件。只想伸手拂过一个女孩的嘴唇……只要抚过的裂纹,都可以完好如初。
“我其实记不准确那天的梦,可能是……那天睡得很好。但关于妈妈的梦,就那么几个,”我深吸口气缓缓地吐出来,“但每一个,都有相同的、逃不掉的一个部分,他在打我妈。”
“妈妈这辈子命里多波折,小的时候受姐姐欺负、姥姥不待见、姥爷性子柔说不上什么,那个时候家里孩子多又穷,姥姥姥爷不是不爱,是使不上力或者忽略了。大姨也不是不爱妈妈,只是孩子的时候,总会做一些理所应当但错误的事。后来遇到我爸,我爸对我妈很好,无论是谈恋爱时还是结婚后。可从某一天开始,爸爸妈妈开始拌嘴、吵架、打架,然后慢慢演变成,他打我妈。有时候人的本能挺可怕的,他本能地爱你、自然地爱妈妈,但他也会本能地打我、打我妈妈,屡屡不止。他也觉得自己不对,但他从没有跟妈妈道过歉。在他看来,男人是不能低头的,一辈子,他从没说过‘对不起’三个字。
“其实他给我巴掌的时候,不那么疼。我知道他没有用尽全力,可我在想,如果我是因为这个感受到他还爱着我的话,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可悲?其实真的不是很疼,只是红了,脸上的掌印几个小时就消了。但每次看到他凶狠的表情,眼前会浮现我考第一名时他扬脸对我笑的画面;每次看到他生气不能自遏中举起的右手,眼前会浮现他用那只手耐心地教我写字的画面;每次打完后听到他骂我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耳边就会环绕他告诉我的‘做人要诚实’、‘做人要善良’、‘有人欺负你回来告诉爸爸’……那一瞬间,真的只是那几个瞬间,会很疼很疼。
其实我还好,我还可以选择,我还可以逃走,但妈妈不可以。虽然我不是真的明白,究竟为什么不可以,但她在我小的时候、高考的时候、甚至上大学的时候,都不断地告诉我——‘她不可以’。所以,后来……
“后来她生病了,癌症,晚期。妈妈开始挺着没有告诉我,后来瞒不住了,我一路秉着气赶回去。推门真的看到妈妈像木偶人一般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我跪在门口哇地一声哭出来。检查、化疗、大小几场手术、住院、抽血化验、定期复查……她吃了很多苦,但她从不说她难受,她只说,有你,我这辈子够了。我爸……他不是不爱我妈,但他的脾气并没有因为爱人的一场大病有什么改变。他不会安慰人、哄人、关心人,很多事情在他的眼里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他确实还跟以前一样,他还是他,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他会做饭、打扫卫生,然后上班。但只是‘会’,很多日子里,没有关心、没有嘘寒问暖、没有退让……这些在他看来,是虚假并且自己永远学不会的,所以他不屑去做。
“如果是以前,日子还会这么过下去。可是,不变的只是他,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是妈妈。她开始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不能无止境地在‘挑毛病-吵架-打架’里面循环,不能拖着病痛的身子和颐指气使的人置气,她选择了离婚。是,在我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分开的时候,他们离婚了。
“可没多久,妈妈第二次查出来,癌症,依然是,晚期。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没有经历多久真的幸福,好像在她身边充斥的是不停的争吵和病痛。太多时候我不敢想,一想就不明白,她很善良,究竟为什么?”
鹤星宙看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女孩,眼眶噙满了透明的水滴,可就是使上全身力气不让它们满出来。他很想立刻说些什么,但安慰的话冲到喉咙才发现不过徒劳;他很想靠近撷下女孩脸上的珠子,可手停在眼前人的耳边才发现,泪早早被这人儿咽了回去……他伸出的手没有收回来,向着上面举高揉进这人柔软的发丝里。
我感受到他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那掌心散发持续的热,让人贪恋着迷。
我终于肯抬头,一点点地朝他的方向转过目光。他些许慢地靠过来,另一只手渐渐搭在沙发扶手上。这个被困住的姿势保持了几秒,太近了,正前方是他的胸腔慢慢在起伏。我不敢看,别过头瞧见他搁在沙发上的手,终于胡乱扯过了什么——嗯……这是个沙发罩?
他熟练地分清防尘罩的正反,立马把它盖到我的身上:“冷,盖上。内个,家里除了被子没有其他的取暖用品,你凑合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