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又非洪桐县,还是好人多呢!你曾来信说,你同夏家和宋家姐妹们往一处上女红课,去花园放风筝,相处得很好呢!”
轿子行至终点便稳稳停下,苏稚宜这才有兴致打量那临水而筑的饮华轩,白日来的急,未曾坐于长廊细赏圆洞门和矩形窗子,如今静下来才觉潺潺溪水和游鱼,小丫头们掌着灯在喂食,恍若置于姑苏古宅。相较苏稚宜初至美景的拘谨新鲜,程靖柔作为主人的脚步更显随性轻快,随及命道:
“告诉厨房,把本小姐的晚饭和苏姐姐的并到一起,我在饮华轩用了饭再走,你们先回吧!”
侍立在旁的春杏会意,先是掏了串钱打赏抬轿小厮们,叫抓紧用饭歇脚,戌正三刻来接二小姐回晚香楼。看出苏稚宜的疑惑,程二小姐则贴上去软软说道:
“我午睡醒来上厨房吃银耳花生酪和牛舌饼,瞧有盘水晶肴肉,肉红皮白,酥而不腻的香极了。春杏本要直接端走的,可周嫂子说这是赵妈妈特意吩咐给你晚饭留的,不敢擅动。那么一盘你也吃不完,能否允我和你一起呢?”
苏稚宜莞尔,忙携了她的手应下玩笑道:“当然能,快快进来,若今天没让你吃上,不知你要存这念想多少日呢!”
程靖柔见苏大小姐爽快,欢呼雀跃着地露出知音难觅的神色,进门后坐下稍歇片刻,便取过春桃手里的盒子打开说道:“咱们先坐,春杏备饭去了。差点儿忘了,我是来给你送镯子的。这飘蓝花玉镯和我手上的紫罗兰款式一样,仅花色不同,母亲叫我拿给你。瞧瞧可还中意?”
苏稚宜不想有首饰相赠,忙谢过:“真美,这水头漂亮极了!多谢你母亲惦记,有劳你送来,我就收下了。我说你大老远跑来花园做什么,原以为单是为了那碟子肉,难得你还是想着我。那我倒要问了,这飘蓝花是单我一个独有,还是众姐妹都得了?”
隔壁饭厅上传来碗碟碰撞和婆子们指挥摆放的声响,程靖柔边挪步边笑骂,却没半点不耐烦道:“好刁钻的嘴!这镯子原有五支,除了我的紫罗兰,信国公陈家的衔月姐姐有一个柿色的南红飘花,咱们明日拜访的夫人就是她母亲。还有两支飘绿和樱粉,归了宋家和夏家的姐妹,她们随家人回金陵老家了,五日后我和陈姐姐要办个迎春小宴,你就能见着了。你的飘蓝花镯早留好了,母亲本吩咐了铺里的镖师给你送临川去,还是我忧心好东西进苏府容易,到你手里却难,保不齐有黑心肝的昧下去讨好别的院子,才劝母亲说还是等你来了,我亲自拿给你稳妥。我苦心周全,你还怨我不惦记你,真叫人寒心!”
苏稚宜循着饭香缓步过去,春桃正掰手指点着桌上的菜品道:“饭菜已摆好,请姑娘们净手。今儿水晶肴肉是少不了的,还备了干煸春笋、兑了新鲜百合的糯米藕片,鸡汤是加了火腿菌菇清炖的,最是滋补暖胃。婢子瞧糯米和肉晚间不好克化,便盛了冰壶珍,姑娘们用些腌菜,爽口解腻。”
来不及赞丫头们的巧思,婆子们又殷殷张罗起茯苓八珍糕和紫米桑葚饼,程靖柔便命她们晚饭后再上。虽说程二小姐以沉鱼落雁之容和翩若惊鸿之舞的美名著称,平素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很爱按着时节组花会或办个品茶宴,邀官宦小姐们一同热闹,可苏大小姐依旧叹其敏慧,更感动于她的细致用心,心下一暖便认错道:
“好妹妹,不寒不寒,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待会儿除了香丸,我还绣了几个香袋荷包,你一并稍走自用,或拿来包银子赏人,都随你如何?”
程靖柔哪舍得姐姐自责,连道无妨后便笑作一团,用过饭后又欢欢喜喜地叫春杏找来带了隔板的匣子,闹着苏稚宜捣腾出各色香包和香丸,挑挑拣拣竟觉都好,是以装了薄荷冷香、牡丹衣香、玉华醒醉各几丸,又挑了话本子里头提的鹅梨帐中香预备晚间燃,最后苏稚宜还吩咐字迹上佳的如云抄写香方,试香尽兴的二姑娘便心花怒放地派随侍的小丫头即刻去晚香楼的库房取两匹上好的整块丝绸送与苏大姑娘,权当感激盛情馈赠。苏稚宜深知丝绸价极昂贵,又恐贸然推脱惹她生气,便急忙阻拦道:
“晚上天黑提着灯不好走,你的轿子都在外头候着了,别叫小丫头来去折腾了。缎子又不会长腿跑了,过几日再说吧!”
靖柔依旧打发两名小丫头提着灯去取绸缎,闻言回头解释道:“那不成,明日父亲下了朝,就启程去临川忙学堂的结业考,顺道看望哥哥、拜访同僚,午后我还要同母亲和你往陈府拜访信国公夫人。这一忙乱肯定忘事,还是今日取来给你。”
待小丫头跑着捧了艳丽云锦回饮华轩复命,眉染便赏了一吊钱,苏稚宜认真谢过程靖柔后叹道:“从前只知云锦曜石屿,罗绫文水色,是说望海时波纹荡漾,映着晚霞轻柔似绫罗,没成想见着正主了!”
见苏稚宜小心抚着绸缎爱不释手,程靖柔也十分欣慰送对了礼物,欢天喜地道:“那你慢慢看吧!我回去继续看你弄来的话本子了。”
说罢程靖柔便傲娇地捎上大包的香粉和香丸上了轿子,见苏稚宜亲手将琉璃宫灯交给前方引路的春桃,又不放心地嘱咐脚程慢无妨,定不能颠着二姑娘。待一行人走远,眉染紧赶慢赶着关上大门,凌霜和如云也小跑着凑到苏大小姐跟前,叽叽喳喳观赏那万金难求的云锦,叹为观止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可是云锦呐!”
苏稚宜连同整个芳菲苑上下是个万年没见过名贵东西的,是以吩咐先收在床铺,以便随时取出来细赏。堆着香料玩的程二姑娘弄得晚香楼都香气盎然,不知不觉读着画本子里头的熹妃回宫就已至深夜。同样不平静的还有翠华居:唐夫人先是满面寒霜地在柴房审问了半个多时辰,又有赵妈妈连同两三年轻心腹往周边摊子和灰毛家中暗中访查了一圈,才从灰毛口中挖出了她潜伏二小姐身边递出去的消息。顾忌柴房人多眼杂,赵妈妈便往灰毛头上套了麻袋,拖行至翠华居的偏厅去逼问幕后主使了。
程澈外出公务回府后就见把守处呈外松内紧之态,知夫人还在议要事,又听帮厨说翠华居还未吩咐传饭,便果断拒了小厮请他去偏厅先行用饭的聒噪,只要了碟点心亲自给夫人端了。院子里一派灯火通明,今晚的下人们却各个屏息凝神,再不敢嬉笑扰乱当家主母的思绪,只留灰毛受了刑的啼哭声,唐夫人恨恨地怒视着头上被塞了嘴的灰毛骂道:
“打你年前进府伺候,专管晚香楼传饭上菜这几个月,二姑娘打骂过你一下?你的衣食吃住,我有半分薄待?可你不是蓄意冒犯刚来的大姑娘,挑唆着小姐俩不合,就是伙同外头的货郎和把守角门的婆子传递府里的消息。这么周密的安排,必不是你一人能干成的,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再不实说,我就剥了你的皮,打出去!”
身强力壮的小厮有眼力见地拿掉灰毛口中的抹布,将她推搡过去,灰毛乍一得自由,立即爬至唐夫人脚边苦苦哀求道:“夫人,我真知错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今后再不同那货郎来往就是。都说您是大善人,求您开恩别赶我出去!我愿做个劈柴烧水的丫头,一辈子伺候您。”
身经百战的唐夫人嗤之以鼻,一旁的小丫头蘸了桌上的薄荷柠檬膏,是苏大小姐从临川城最有名的沈氏医馆弄来的,一送来就很得夫人欢心,吩咐了不许离身,以备理事时用。清新的醒神膏被指间涂到太阳穴,唐夫人舒心不少,方才冷哼一声道:
“你的忠心,是表给你背后主子的,我受不起!你死皮赖脸潜在这,好继续给人家传消息,把我们程家卖得一干二净是吧?饶你也无不可,可要你老实交代,你主子是谁?”
匍匐倒地的灰毛眼珠一转,想起脑中自以为编得天衣无缝的谎话,嗫嚅道:“是王家的大姑娘。她心仪程大公子,让我留心咱们大公子和二小姐爱什么,她再投其所好。我同卖货的张郎自幼相识,消息也是通过他递到王府。看门的刘妈收了银子,晚间自会开了程府的东角门。”
唐夫人拨弄放置一旁的缂丝披风,夜晚下的织中之圣如雕镂之象,映着她锋利如刀的眉眼,唐夫人从宽袖中抽出张口供,怒极反笑道:“听听,这张好嘴,说话掐头去尾的,一不留神就被哄过去,指望着我大事化小呢!一则,那货郎不禁吓,早早把他奉命听写的书信交了来,全是府里花园草木、庭院布置、来往宾客的单子,哪有什么喜好?这可都是他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够格见官的。二则,张货郎也招认,他相与的小厮是奉了某位公子的命,借着给你带香囊扇坠的由头传递消息,你竟然栽赃到姑娘家的头上?三来,夜间的镖师们也有瞧见,有小厮往宣诚街方向去了,那地方聚着的可是官家富户公子们的私宅,与你有情的分明另有其人!我本想给你机会,说实话将功折罪,可你非要护着你没用的主子自寻死路,我不拦你!来人,拿她的身契,立刻卖到城里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灰毛登时瘫软在地上,待婆子们一拥而上捆住自己时,她才恍然记起求饶,奈何嘴巴又被破布堵住,只绝望流泪,含糊不清地痛苦呜咽着。老婆子们得了授意,毫不留情地反拧了灰毛的胳膊于身后,呵斥着往正厅后门拖了出去。
在外听了半晌的程大人已推演出全貌:灰毛挑唆二位姑娘不成,反被降成粗使丫头,不想夫人彻查下人时又发现她明着同货郎来往、暗中打探消息。夫人查到了通信渠道,却没问出幕后主使,又兼王家欠了家里铺子四百五十两的银子,这才动了大怒。程大人脑中的雷达迅速转动,猛然记起下僚心腹曾暗示,朝堂上已有人眼红他的高位权柄,又兼他两边不靠,只听圣上一人吩咐,面对兵部侍郎和大将军心腹的招揽装聋作哑,贵妃一党正预备收集他的“罪证”。思来想去这探子定是冲自己来的,这主使的人家自不必多言,眼下只需验证猜测即可。想至此处,程大人当即大步流星地进了翠华居正厅,摆手叫婆子们先候着,而后走到唐夫人身边关切道:
“夫人莫急,你忙了一整天,连晚饭都没用,身子怎么受得住?我公务回来,见街上有卖茯苓饼的,就下马车给你包了,你快吃些垫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