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
无声的话语通过唇瓣的形状传入耳际,东方既白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撤回手,拂袖出了门。
明月枝留下来观察了一会王老爹的状况,确认他目前并没有一些不好的意图,才放下了心。
等老人在放声大哭里释放出足够多的负面情绪,她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一颗安神丸,点燃放进了香炉里。
这一次,他会安安稳稳睡一个无梦的觉。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小二招了进来,叮嘱几句,请他今夜务必好生照看。
若察觉不对劲,大可唤人去客栈寻她。
*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王家小院.
这一晚暮云早收,疏星淡淡,阑珊夜色里,更兼灯火煌煌。
白水城四通八达,市贸之事昌盛,其中又尤以夜市见长。
此刻月上梢头,周边各色灯笼皆亮,吆喝叫卖声渐起,行人与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两人跟随如织的人流走进热闹非凡的坊市之间,客栈在坊市的另一端,一时半会走不到头,明月枝索性放缓了脚步,就着坊市街边风景看了起来。
坊市一侧是贯穿白水城的河道,另一侧才是夜市场所。
夜市很是繁华,上至酒楼瓦舍,下至街边小贩,林林总总,粗略估计,不下三百家,几乎一步一旗帜,小到朱钗环饰,大到马车驾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另一侧的河道里游曳着几艘画舫,灯火照亮的花窗上映出美人拨弄琵琶的倩影,画舫中不时传出清脆悠扬如玉珠走盘的琵琶声,间或夹杂着宾客们纵情酒色的击箸声。
周遭喧哗如鼎沸,明月枝用余光小心留意前方快她半步之人的神色。
一张脸面无表情,纵然每一寸都好看得仿佛被精心计算过,但也此刻也只能用一朵被霜打过的华丽牡丹来形容,气场更像一把磨着肌骨刮过的冰刀,冷得让人胆寒。
凡他所到之处,行人必定率先离他三步。
是以,明明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身前身后也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片地方。
明月枝迈着零碎的步子随他的视线在各色摊贩前停留,最后在他长时间看向一盏花灯时快步走近。
“要吗?”她上前,打算替他付钱。
适时给人一个台阶下,这个道理明月枝是懂的。
谁料她刚刚掏出钱袋,这人立马换了一个地方,再不往那处多瞧一眼。
看来这个台阶不是很合他的心意。
明月枝讪讪收回手,这会倒是情愿他同她吵一架或者打一架了。
两个人都长得扎眼,路过好奇的人虽不敢贸然接近,但看一看总是不妨事的,是以明月枝方才的举动落在了很多人眼里。
东方既白理都不理径直走掉的场面,更是让很多人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这种情况下脸皮薄的人多少会觉得有点尴尬,但明月枝并不介意。
先前他帮了她,虽然在气头上,但是还是帮了她。
她这会儿落点难堪完全不算什么。
不过她的确是疑惑的,越熟悉东方既白这个人,便会越觉得这个人复杂。不是说他心机有多深沉,而是说他性情多变。
如果将人性比成水道,有的人可能是一眼看透的溪流,也有的人是深不可测的汪洋。
至于东方既白,明月枝觉得他是一汪脾气不算明晰的湖泊,是最好的堪舆大师,也难以辨出丰水期、枯水期与平水期的湖泊。
有时候会澄澈得可以看见湖底的绿石,有时候却像是下一瞬便要从湖底钻出一道飓风,还有些时候…
明月枝觉得他甚至容许过于欢脱的飞鸟走兽在他的水域里尽情嬉戏,而他自己则是那种会在旁托腮静静欣赏的人。
这种具象化的多变,像枝蔓疯长的少年时期。没有人知道,他最终会变成哪种稳定的性格,亦或者他会带着这些枝枝蔓蔓一直走下去。
所以明月枝才很难将他跟“前辈”这个字眼对上号,哪怕是指点的姿态,也让她难以相信东方既白居然可以算作跟师父同一个时代的人。
是的,她躺在床上的那几日,让薛灿借了所有关于北域的书籍资料。最后在一个还算可信的纪实向话本子里了解到,这位前世只在钟暝山覆灭那一日面世,最终以逃出湮祸闻名修仙界,尔后又在许多年后再度一鸣惊人横扫修仙界的钟暝山少主,其实诞世于百年前。
也许烛龙一族的寿命的确很长,所以他仍然处在少年时期,但一个人在尘世间生活一百年,如何保持这样的心性呢?
要知道她两世加起来不过短短几十载,有时也未免陷入自怜自哀的心态。
可他却活得很鲜明,虽偶尔性格恶劣,但能感受得到尚未经历过太多磨灭心性的摧折。
大体情况下面对外人时是一条合格的烛龙,纵然钟暝山在如今的修仙界已然成为明面上不可说的存在。但无可否认的是,修仙界自古以来编撰的所有传说里烛龙的形象都是不可一世的。
在不为外人所见的其它时候,倘若有心之人窥得一瞬,大抵会觉得他更像一只乘兴躺在树枝上晒太阳的狐。
是高贵的,是慵懒的,会拿风流的眼睨人,恣意地垂着尾,时不时摇上一摇,却懒得搭理所有人。
而抛开这些修仙界得心应手用来维护个人形象的表面姿态,明月枝更多地觉得东方既白像一只狗…
“……”
当然,她并不是想贬损东方既白这个人,虽然此人也的确有让她咬牙切齿,堪称狗东西的时候。
但明月枝想表达的东方既白在某些时候,看来很像一种体型很大的狗,优点是靠谱,缺点是需要顺毛撸。
鲜少时候又会变成一只委屈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狗。
比如现在,虽然步履稳当,气场外放,但还是与往常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淌出来的恣意风流不同。
现在的他是沉闷的,仿佛浮世中不讷不言静默的山,明月枝无端想起了月余前初闻他身上柏子香时那一瞬间的念头。
当初觉得与这人张扬的性情模样不符,如今看来,这味香倒的确在某些时刻与他甚是契合。
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怎么哄,才能哄到他的心坎上了。
明月枝开始疑心她先前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了。
其实他原本也是好意来着。
但仔细想想,即便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说那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