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式园林庭院风的宴会厅,顾知北看见身着各色华服的夫人小姐们正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庭院四处闲逛说笑,幼小的孩童们聚在草坪中铺开的毯子上嬉戏。各色食物和饮品都根据庭院布局别出心裁地设置在各处,还有各种随行的服务生用托盘呈置着点心或饮品。
和林南说得一样,里面大多数都是顾知北熟悉的面孔。她和林南都很有礼貌地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并根据远近亲疏不同采取了不同的方式。路过假山的时候,孙纯熙趁着四下没人的机会,还对着她俩振臂疾呼,原本还想过来找她俩,却被突然出现的孙爷爷拦住。
“对了,北北,你爸爸在那边室内宴会厅外的回廊等你。”孙纯熙的爷爷对顾知北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顾知北微笑着回应。
林南刚想跟着顾知北继续往室内宴会厅去,却被孙纯熙的爷爷拦下:“南南就别跟着过去了,你奶奶刚刚还在找你,我领你过去找她。”
“哦,好。”林南有些担忧的看了眼顾知北,轻叹口气后不情愿地跟着孙纯熙和她爷爷一起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顾知北继续顺着孙纯熙爷爷指的方向往前走,没走多远的距离就看见假山边上傍水而建的古风楼榭。两层高的小楼里灯火通明,仿佛能听见里面说笑声。顾知北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父亲顾清为正独自一人站在阁楼第二层外面的回廊里,像是古时候那些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儒者。
这让顾知北想到了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文如玉。
这是外界媒体对她父亲的评价,也是她自己觉得最贴合父亲的话。从小到大,父亲温文儒雅的气质,渊博深厚的学识,以及每一次有理有节的唇枪舌战,无不展现出儒家君子的那种浩然正气。从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少年郎,到中年时温润沉稳,似乎每一个阶段都完美地符合了世人对君子的想象。
如果除去八年前的那一次歇斯底里的怒吼,父亲在她眼里几乎永远是完美的君子,疼爱子女的慈父。但是八年前的那次怒吼,让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或许完全不了解这位所谓的父亲。而向来慈祥和蔼、疼爱她到极致的父亲或许也一点都不了解她。
尽管心中百感交集,顾知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上阁楼的木梯,避开楼内不必要的社交,从外侧进入到二层的回廊,走到顾清为身边。
“你回来了,北北。”顾清为没有回身看她,却能辨认出她,声音虽然尽力保持平静,却也难掩那股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
“嗯,父亲。”顾知北说。
以前无论在人前人后,她都从没有用过“父亲”这么生疏的称谓。
生疏到顾清为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面色复杂,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顾知北也无法准确识别出他此刻的感受,好像是震惊,又好像是生气,还似乎带着点仓皇无措。但在她的印象中,这种表现是父亲不曾有过的。作为高高在上的主权者,即便是向来慈爱和蔼的顾清为,也会在那些自诩为“儿女的终身大事”上毫不克制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丝毫不顾及被他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的感受。
难道说他在顾及我的感受?
顾知北只是轻笑,很快打消了脑子里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纪昀跟我说他去找你了,还说你们俩一见面就认出来彼此,我……我很欣慰。”顾清为露出慈父的欣慰笑容,拍了拍顾知北的肩膀,“你们从小一起玩到大,是情谊深厚的发小,而且纪昀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好孩子。”
“不记得有没有一起玩到大。”顾知北说,“要说情谊深厚的发小,那我就只记得林南和孙纯熙了。”
“……”顾清为听出来自己女儿语气里的不高兴,原本以为随口找了个好话题,但却并不是意料之中的效果,或许还加深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他赶紧解释:“爸爸没有别的意思,北北。”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父亲。”顾知北保持着对父亲应有的尊敬笑容。
“……”顾清为的脸色还是变得难看了许多,犹豫着慢慢说出口,“你妈妈跟我说,这八年你好像都没有用过家里给的卡……”
“因为我长大了,在国外能够靠自己养活自己。”顾知北打断了他。
顾清为怎么会不知道顾知北出国的时候只有16岁。医学生本就繁重的学业,她还参加了各种竞赛,再加上她还得另外抽时间去兼职做零工。他实在难以想象顾知北是如何倔强地一步一步走过这八年的时光。而且她总是对家里报喜不报忧,如果不是萧如沐疑心查了顾知北账户下各种卡的收支记录,恐怕他们还会相信顾知北在国外过着和其他同样背景的留学生一样潇洒快活的日子。
“北北,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八年前的事情生气?”顾清为原本打算再铺垫一些,但现在顾知北堵死了他计划好的路。
顾知北轻笑,“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确实让顾家蒙羞,所以那些都是我该受的。而且‘少数服从多数’,不是么?”
“……”在商界向来叱诧风云的顾清为现在居然无法接下自己女儿的话。
如果换作八年前的他,一定不会这么不知所措。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的他了,他也不想再伤害顾知北一次。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与她就此和解。
“你走之后,我见过几次江小姐。”顾清为换了个话题,他觉得顾知北肯定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果然,顾知北脸上那副笑容面具霎时间烟消云散,眉心紧蹙,很明显地紧张起来:“你找她做什么?”
“因为爸爸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值得你为她做那么多。”顾清为说。
“所以呢,你认为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呢?”顾知北问。
顾清为转头看向水面,继续说:“一个很坚强的小姑娘,值得人敬佩。”
“她……是怎么坚强的?”顾知北想知道江栩然承受的那些伤痛的过去。
顾清为懂她的心思,简单解释:“一个人扛过那些舆论的谩骂、队友的排挤、教练的放弃,依旧追寻着自己的梦想。原本我看江小姐长得柔弱,没想到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江栩然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老是把所有痛苦都一个人扛着。”顾知北低声喃喃。
“你不也一样么,北北。”顾清为怜惜地试图摸摸她的头,却被顾知北侧身躲开。
顾清为只是淡淡叹了口气,说:“爸爸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顾知北警惕地看着他。
“你确定你和江小姐之间的那种情感是那种喜欢,而不是好朋友之间的友情吗?”顾清为问她。
顾知北确实被这个话题问住了。因为她也曾经在异国他乡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望着满屏幕做不完的工作,怀疑过她那么倔强坚持的那种情感究竟是什么。
“那个时候,你们都那么小,就算是同年龄的男女之间都不一定能确定那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爱和喜欢,你们怎么能确定自己就是喜欢着对方呢?”顾清为说。
顾知北依旧沉默。因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就那样轻松地回应了江栩然的喜欢。
“最后几个问题,”顾清为顿了一下,“你现在还喜欢江小姐吗?是喜欢还是不甘?如果是喜欢,那现在的喜欢和那时候的喜欢是一种喜欢吗?”
顾知北哑口无言。对于这几个问题,说实话,她也拿不准自己的答案。
我还喜欢江栩然吗?
是喜欢还是不甘心呢?
这种喜欢还是以前那种喜欢吗?
这种喜欢是他们口中的爱情吗?
……
所以什么是喜欢呢?
顾知北突然觉得是她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无形的牢笼,把自己困在小小的空间内,纠结于一些琐碎的表现,却忽视了牢笼之外最真实的那个本质答案。
“如果你向自己回答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想已经不需要顾家再做任何事情了,而且我们也不会再做任何事情。因为你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那个时候,我们会给予你应有的尊重与祝福。”顾清为说,“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妈妈的意思。”
“那……意思是我可以喜欢她?”顾知北问。
“喜欢的权利永远在你,但前提是真的喜欢。”顾清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