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说。
此刻夜色昏暗,他虽与姬夏相像,先生也未必能看出一二。
想到这一点,躁动不安的心似乎平静了一点。
夏福心道,
先生此刻出现未必与他有关,应是在查柯铭,碰巧撞见自己行凶。
他或许只是好奇他们之间的仇怨。
不要紧的,只要真假都说一点,圆过去就好。
你可以的。
夏福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抬起头来。
月色如钩,
目光触碰的一瞬间,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顷刻消散。
上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先生,还是在十六年前那个夜里。
奇怪的是,岁月仿佛在亓官柏身上停止,除却纯白的头发,年至不惑的人容颜未改。
你明白所见如此给人带来的震撼吗?
皱纹是年华的征象,衰老意味着隔阂,距离,提醒夏福十六年不识不见的空白期。
可亓官柏身上什么都没有。
皮肤的纹理,眉毛的弧度,古水无波的双眸……全都没有变。
怎么能没变呢?
这让他有种深深的错觉。
就好像,
登基大典……
夜宴宫变……
一夜荒谬……
统统发生在昨日。
他们没有十六年。
没有不见。
没有不识。
见面前的人盯着他的脸愣在原地,亓官柏眯了眯眼睛,说道:
“怎的?柏竟不知……小友读过育人策国论?”
夏福瞳孔轻颤,抬起的眸子又垂下,心虚地看向地面,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回答道:“齐伯的育化天下人以强国策论,虽然理想化了些,但其内有可借鉴。”
亓官柏这么问,看来是听见他方才那些发泄之语了。
他想,与其坐以待毙被追问,不如主动把握谈话的方向,刚才所为不过是在落井下石,小人泄愤而已。
夏福表现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来,说道:“刚确是我打了人,虽为私下报复,但冤有头债有主,先生若执意拉我去公堂,小可也是有一番分辨的。”
听到做坏事之后这样理直气壮的话,亓官柏不禁淡然失笑。
夏福诧异。
先生竟然笑了?!
他会笑?!
从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亓官柏道:“甚好。”
夏福蹙眉,好什么?
亓官柏看向他:“此一事柏不是苦主不予分辨,等上了公堂,自另有冤情要陈。”
夏福愣住了,不过三句话的时间,亓官柏身上熟悉的感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从前东宫授课,先生虽然严肃冷峻,却黑白分明,直来直去。绝不会像此时一般,每一句都另有深意,似是陷阱,就等着猎物自己掉进去。
嗓音如旧,眼前的亓官祭酒,神情松弛,举止慵懒,嘴角三分笑意,眼底却有七分凉薄。
夏福体内沸腾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十六年,小苗长成大树,溪水逐渐干涸,沙漠出现绿洲,星辰几番陨落……
也足够一个人,
变成另一个。
这反而好办了些。
夏福吐出一口浊气,顿时觉得肩膀变得松乏了许多,笑着开口道:“不知小可怎么得罪先生了?先生可先道来,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
亓官柏好似正等着他这么问,微微挑眉,语气悠悠地说道:
“伪造印信,”
“冒充官差,”
“绑架胁迫”
“……”
夏福无甚所谓地说道:“哼,这些并不……”
亓官柏一笑:“都不要紧。”
哈?!不要紧?那说什么呢?
“柏只想知道,那晚……柯公子同你说了些什么?”
夏福头皮一紧,没想到柯铭连此事都告诉了亓官柏。
他故作疑惑:“主家体恤,近几年不曾召我们夜里问话,先生若有疑问,不如去问问柯公子?”
亓官柏漆黑不见底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良久,没有说话。
夏福见状立刻抱拳:“误会既已解开,那小人便告退了。更深露重,大人不送。”
这哪里是月下散步偶然遇见歹人行凶,亓官柏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此说,怕是不仅是柯铭,就连那些公堂上的商户们也将他供了出来。
说多错多,此事他本做的不算是天衣无缝,若亓官柏想要深究下去,无论是刚刚的育人国策论还是私刻印吓唬柯铭,都容易令他步入穷巷。
他可不想被认出来,若亓官柏因为姬夏的事情想要报复,他一介平民百姓可是一点招架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想着,夏福恨不得跑起来。
“也罢。”
刚走出去几步,背后突然传来亓官柏的一声叹息。
“柏的秘密被你知晓了也无妨。”
无妨?什么意思?
夏福脚步一顿,回头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亓官柏在月色下眉目如画。
“这位小友,不如来玩场游戏?”
亓官柏侧过身,微蓝的月光映在他眼眶的轮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