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轻轻推开房门,屋内一片昏暗,定睛之下,那位武安侯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声音沙哑,絮絮叨叨地念着手中的信。
失去时才知追悔,何尝不是可怜。
蓝生面有不忍,壮着胆子如实禀告着∶“侯爷,主子他……走了。”
“噗!咳咳……”
吴钧咳出一口鲜血,急切地用袖子遮住怀里的信纸,蓝生见状匆匆跑过来想要搀他起来,被回绝了。
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此时不修边幅,没个人形,双目猩红。
他摆了摆手,蓝生意会,合门离开。
吴钧用衣袖仔细擦干净手上的血,甲缝中都是血丝也不能幸免,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拿起信。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段上,许久之后,轻笑出声。
仇兰辞说:“倘若再逢,我仇兰辞必手刃之,而后了却此生,互不相欠。”
“若不逢,愿你我各自安好,将军子孙满堂,有明君,安天下。”
敬颂钧安。
如今已鲜少有人再唤他将军,唯有子昕还执着于这个称呼。
吴钧想,他的子昕真是天真可爱,又太过可怜。
子昕郁郁半生,又被他负了半世,他这个恶人还顽固地要赎罪,即便子昕说不愿再遇见他,他还是奢求着,能在下一世重新缠上他。
吴钧摩挲信纸,好似能透过这封绝笔碰到它的主人,他低下头,隔着指尖将额头贴在纸上,呢喃细语∶“子昕,你还没杀了我,等等我,你不是想我子孙满堂,好,我们子孙满堂。”
子昕,等我——
“子昕!”
“吴将军怎么了!什么资信?军师那边有信儿了?”
正直元宵佳节,北疆军营内灯火通明,副将薛琢守在主帐外和过路的士兵谈笑,突然听见他家将军的喊声,慌慌张张掀帘而入。
吴钧坐卧在榻上喘着粗气,手无意识地按在心脏,风雪的寒凉穿越梦境,胡乱地拍打在脸上。
他又梦见了那段最为不堪的过往,心脏好似被无数条锁链勒绞,窒息感席卷而来,骨肉好似被钳入链环之间的缝隙中,袭来的痛楚比箭伤来得猛烈千百倍。
薛琢的破锣嗓子喊声太吵,他缓了会驱赶道∶“无妨,噩梦罢了,去替我拿纸笔来。”
薛琢扶着这位战损将军,无奈劝着∶“诶呦将军你这受着伤呢,可别乱动了。”
前日与敌军一战,将军打得十分激进,幸亏战术优势,逼退敌营,不过将军不慎身中暗箭,那些贼人太过阴险,还在箭头涂了毒。
想到这,薛琢暗啐一口,一群蛮子。
奈何吴钧执意起身,他胸前缠了几圈纱布,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随着动作又逐渐嫣红,副将拗不过只好去扶他坐到案前,墨色落纸,笔走龙蛇∶
子昕,展信佳。
北地春光尚晚,边城雪残,寒风凛冽。
春到京城应雪尽,惊动灯期花信。
兰兰,待到北地冬雪消尽,南望纸鸢扶摇,夫便归。
莫急,莫怕,等我。
薛琢站在边上,欠儿嗖地去偷看,只看见了最后俩字,纳闷道∶“写家书呢?不是属下说,将军你写了一沓子家书一封也不往回送,费那劲干嘛呢?”
“滚。”
“得嘞,遵命。”
薛琢知道将军又在害羞,一副“就知道又是如此”的神情,挤眉弄眼,嘿嘿一笑挤出帐外,他可要跟兄弟们好好说道说道,乐呵乐呵。
——
京中,朱雀大街上热闹非凡。
街上来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小丫头一身红色小袄,系着雪白绒毛领,扎着两个荷包头,穿梭在人群之中,笑意洋洋,好生喜庆。
“公子快来!这儿有社火!”
她身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后头的机灵活泼,穿着红对襟短褂,一副小厮打扮。前面这位温柔沉稳,一袭玉白长衫,神清骨秀,肩上的绛红大氅衬得美人愈发昳丽。
美人眉眼藏郁,唇色浅粉,带着几分病气。
此人乃昭平候,姓仇,名唤兰辞,字子昕。
只是如今仇兰辞刚十八,未及弱冠,还没有字。
那是他前世的表字。
仇兰辞半月前于侯府的卧房中醒来,一入眼不是可怖的天牢,而是英英和自明焦急的脸。
再次见到久违的人和物,他坐在榻上恍惚地想,好像……活下来了?
来往人太多,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唤回仇兰辞的思绪,他看着英英,出声唤道:“英英,慢些,别走散了。”
小丫鬟闻言放慢了脚步,守在主子身侧,她家公子病了半月才刚好,可得好好护着。
舞龙的鼓声落幕,演杂技的人换了一波,转眼双层花棚下熔炉点火,围观者向外退散,留出一大片空地。
“公子!快看是打铁花!”
“兰兰快看打铁花!”
即便在人群外也看得清晰,一棒棒铁花冲天而起,伴着似曾相识的呼唤,将他带回八岁的上元夜,阿娘指着那火树银花,欣喜得比他还像个孩童。
耀眼的火花随着每一次的挥舞而极致地绽放,似烈焰似飞雪,络绎不绝,又灿若繁星,误入尘世。
万千星光中,铁水如墨,绘出了阿娘和阿爹的音容笑貌,转瞬又随着点点璀璨而烟消云散。
好在夜里黯淡,没人发现他的颓丧。
英英总是乐此不疲,看过打铁花后又兴致冲冲地拉着二人去猜灯谜。
灯谜摊贩笑眼眯眯,拿着个兔儿花灯诱惑她。
“小丫头,想不想要?来猜灯谜,猜对就归你。”
英英瞪着杏眼,巴巴瞅着:“猜!”
“这谜面嘛,星星照横川,打一字。”
英英才十四,平日贪玩,不识几个字,此时愁眉苦脸,皱成了小包子,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家公子。
“很容易,想想你在意之事。”
“奴婢在意的事?糕点?糖水?”小包子突然灵光一现,扬眉吐气,“我知道啦!是兰!是公子!”
“就知道吃,连公子都忘了。”小厮在身后笑话她。
“略略略!”英英如愿以偿得到花灯,冲小厮做了个鬼脸,拉着仇兰辞的衣袖撒娇,“公子我们去放花灯呀?”
那头小厮看热闹不嫌事大,挑拨道:“这儿就你有花灯,我们可不去。”
“坏自明!谁要你去了!我要和公子去,我把我的花灯送给公子。”
最后自明惜败英英,出手阔绰的仇公子又买了两个花灯,三人一道去了河边。
“兰辞愿亲人安康,世人常在,平安喜乐,无忧无愁。莫是黄粱一梦,定会不负新生。”
英英一脸好奇问道:“公子你许了什么愿呀?”
仇兰辞摸摸她的脑袋:“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
英英撇嘴:“哼哼,神仙大人们才不会那么小气,奴婢希望公子可以健健康康的,希望奴婢可以一直陪着公子。”
自明不服:“那我呢?”
英英嬉笑着往仇兰辞身后躲:“谁管你啦——”
回府路上,二人打诨插科,其乐融融。
劫后余生也好,重蹈覆辙也罢,当下良辰,不必顾虑前路,也莫去追问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