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摸着下巴,鬼鬼祟祟地打量着紧闭的009号门,心中的疑惑溢于言表。
这徐教授为何一进去便将他挡在门外,还说什么……病人的伤情反反复复,恐有其他的伤口,需要做一个全身检查?
不是,许聆云不就伤了一只手吗,有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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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许聆云平静地看着许聆风给自己的伤口消毒,上药,那双沉静的眼眸如今依然会流露出心疼,但许聆云已然看不清他。
他看不清兄长自始至终的选择,更不理解他明明知道自己在这里,又明明可以自由进出,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愿。
许聆云笃定许聆风知道自己的行踪,是因为方才视线相撞的一瞬,许聆风并未流露出讶异或担忧的神色,他只稍稍怔愣一秒便恢复如初。
许聆云想,即便是再无情的人,也不会看着亲弟弟入狱而视若无睹。
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而这里对于许聆风来说,是一个「没有生命危险」的监狱,所以他并不忧心。
“兄长知道我在此处,为何连一次都不来看我?难道是聆云做了什么让兄长厌弃的事情,才让兄长如此避讳么?”
许聆风还在给许聆云抹药,许聆云却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他极力压制着自己澎湃的情感,冷着脸问道,“八年过去了,兄长既没死,难道就没想过回家看一眼吗?”
许聆风的神情纹丝不动,依然专注地检查着许聆云的手,打量着那道奇怪的伤口,须臾,他波澜不惊地扯开话题,“……父亲和小叔他们,还好么?”
“我如何能知道?”
许聆云终不耐心中之愤,带了点孩子气般地控诉道,“我在此处待了一年,不见天日,连一只狗都不如,兄长倒是能自由行动,为何不亲眼去看,却来问一个阶下囚?”
许聆风很轻地抿了抿唇,仿佛是在忍耐许聆云小孩心性,没就着许聆云的的火气往下说,而是拿了纱布,一圈一圈往那道可怖的伤口上缠,边缠边问第二个问题,“这道伤,是怎么弄的?”
许聆云将头撇过一旁,不愿搭理他岔开话题的行为,过了一阵又没忍住,斜过眼恶狠狠地挖了许聆风一眼。
“不愿意再过猪狗不如的日子了,自己弄残的。兄长可满意了?”
许聆风直至这时才稍稍皱了皱眉,他抬头看了许聆云一眼,与他恨恨的眼神对视,叹了一声解释道,“我并不知你就在这下面,否则断然不会今日才来看你。”
“罗崇文告诉我,你因着亲延发言被南京盯上,许家家大业大,是上海商会的有力代表,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许家,上级不可能纵容你任性行事。”
许聆风说着,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听罗崇文说,你屡教不改才被关了起来,如此任性,只怕不止害死自己,还会连累整个家族与你共沉沦。”
“……”许聆云看着指鹿为马的许聆风,错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是罗崇文告诉了兄长,我发表了有倾向性的文章?”
许聆风不语,许聆云便知道他猜对了,他急火攻心,下意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放他娘的屁!”
明处的许聆风和暗处的孟倾湘听到这句脏话一同愣住,二人均未听过许聆云发飙,许聆风心道这还是他那温良可爱的弟弟吗,孟倾湘则暗骂自己罪孽深重带坏了许聆云。
“我不曾发表过那些文章,倘若你见过,那也是罗崇文不知拿何处的文章来诓骗你的。”
许聆云气得发抖,忍不住反问许聆风,“兄长,我自始至终谨守着父亲的教诲,不曾参与过任何一桩党争事件……可兄长呢?兄长又做了什么?”
“兄长当初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害我们担惊受怕……”许聆云说着便红了眼眶,“待我们知道兄长的下落时,又是沪区沦陷,家国危在旦夕之时……我和父亲为了兄长,承受了种种猜忌与流言蜚语,父亲更是一夜白了头!”
“即便如此!”许聆云字字泣血,“当我知道兄长是为国效命时,我依然信着您,敬着您!还担心您被罗崇文要挟,为您苦苦思索正名之道!”
他红着眼盯着许聆风,“而今我清白入狱,兄长不仅不为我声讨,反而听信小人,与他一同污蔑我,指责我?”
“兄长,聆云斗胆问一句——您还是我的兄长吗?您还是那个为家族挑起重担,为亲人遮风挡雨的许家长子,许聆风吗?”
许聆云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几乎肝肠寸断,孟倾湘担心他情绪过激,默默地站到许聆云身后,轻轻地为他梳理后背,许聆风则一直沉默,倾听这一场迟来的发泄,脸色越听越差。
他眸光如镜,投射出太多情绪,有不被理解的孤独,也有众叛亲离的愤怒,却终究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唯余大风刮过的一片平静。
“你的文章我看过,我认得你的文风,不是别人。”许聆风突然开口,“你若认为你没错,那便是时至今日你还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应当站在谁的角度发声。”
“呵,”许聆云颤抖着惨淡一笑,寒声道,“我清楚得很,是兄长从来不懂我罢了。”
许聆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放松了坐姿,微微颔首道,“我确实不懂你的天真。”
“我所做的一切,前半段为国,后半段则是为了信仰,为了许家……那么你呢?为民?支持那个阶级打倒我们,翻身做主人?”
许聆云眼梢一挑,复杂的目光似箭般穿透许聆风的眸子。
许聆风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你控诉我一言不发离家出走,此事我认,为了潜伏计划我不得不秘密行事,以防遭到泄漏,但你又以未参与党争为荣,在我面前占领道德的制高点……呵,许聆云,你可知自己代表着哪一方的利益?”
说着他突然坐直了身体,正视着许聆云的眼睛,沉声厉道:“不是不站边就能一直保持中立,父亲天真,你也天真么?”
“好好想想若是延安方面战胜,未来会是谁的天下?谁分崩离析,谁平地崛起?”
见许聆云被自己的气势压得眼神微怔,许聆风长长地叹了口气,惋惜道,“我以为如此简单的道理,以你的天赋即可自行领悟,却不料你居然中了那一套绥靖言论的蛊惑……呵,是为兄不曾陪你长大之误,亦怨不得你,罢了。”
许聆风盖上医药箱,起身意图离去,却还是不放心地回头多劝了一句,“聆云,我们是商贾出身,一出生便注定了我们的立场,父亲一直坚持不涉内政,但其实,我们没得选。”
“资本的利益,便是我们的利益,这是意识形态上的割裂,我们天然就站在棋盘的两端……你,好好参详参详吧。”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许聆云自许聆风开始分析利弊后便如木偶般僵在了原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许聆风,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很难分辨他是否认真在听。
孟倾湘一直在他身后,也断断续续听到了许聆风的话,不得不说,许聆风确实不失为许家的准继承人,眼光长远,视角毒辣,且言语间自带那种令人信服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