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有一日,我去看望父亲,在父亲房门外听到了兄长的声音。"
许聆云说到此处,平静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孟倾湘感受他手指微颤,心知这是要说到关键处了。
"我听到父亲一边咳嗽,一边匆忙嘱托兄长,将一批重要的物资运抵长沙,并强调此次行动高度机密,只能由他亲自押送,其他人他都不放心。"
许聆云谈及此事,声音略带哽咽,"父亲还和兄长说,一旦……物资暴露,便将暗藏的火线点燃,与侵略者……同归于尽……"
"父亲让兄长对天发誓,宁可以身殉国,也不许将物资拱手让出。"
许聆云眼眶泛红,惨淡一笑,"我彼时力弱,即便知道此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往那刀山火海孑然前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照顾好父亲,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祈求上天让兄长此行顺利,让我们一家终得团圆。”
“可天总不遂人意……那次运输还是出了岔子,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兄长。"
孟倾湘猛然握紧了拳头,握得许聆云膝上一震。
他看着旧时伤疤被自己一点点揭开的许聆云,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时还如此幼小的许聆云,怕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为兄长祈福,却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孟倾湘很难想象,许聆云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也曾痛恨过自己的弱小无能……又或者这根本无需想象,许聆云本就是会这样自省自责的人。
沉默半晌,孟倾湘兀自拉过许聆云颤抖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
一股暖流自指尖汇入心脏,许聆云抬起头,与孟倾湘无声对视。
"所以,你哥哥的任务失败了……但他没有和鬼子同归于尽,而是被南京方面的人救走了,从此加入了他们?"
孟倾湘直视许聆云的眼睛,默默引导他吐露心事,“那这和汉*||*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被南京救出前,曾被鬼子俘虏过一段时间?”
"不,他没有失败,”
许聆云接下来的话让孟倾湘大跌眼镜,“这个任务他完成得很好,且相当及时。接收这批物资的军队,因为这批物资挺过了大大小小的遭遇战,成功拖住了敌人的步伐。"
孟倾湘听得眉头紧锁,"成功了?成功了他怎么不回家?是在回程的路上被截的?”
许聆云摇摇头,"接头人回电,说兄长到达长沙后,将物资运送到安全处,便派押送的弟兄们守好物资,又通过线人联络接头人接收。"
"部署好这一切后,他只身外出办事,后来便失去了消息。众人寻他三天而不得,只好先回到上海,向管家汇报。”
“管家不敢怠慢,连夜喊醒了我和父亲,我们才知道……兄长失踪了。"
孟倾湘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眨眨眼若有所思,"所以他很有可能根本不曾遭遇敌人……而是自己选择了离开?”
“为什么?他要做什么事,以许家的财力和人力去做岂不是更顺手?难不成有什么事……非得献祭他自己不成?"
许聆云见孟倾湘的推测逐渐接近真相,垂下眸子很轻地叹了口气,“我当时也与你存在一样的疑虑,但父亲听完兄长失踪的消息便晕了过去,我一时慌乱,也无从深思,只得先广布人手继续寻找兄长,其他的事……只能等寻着人再说了。”
孟倾湘点头,“你做得对。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醒了,派出了更多人手寻找兄长,但家中事务繁忙,没了兄长便事事都需父亲操持,他连伤心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只得拖着病体支撑着。”
“民国三十年,我父亲寻得名医,缠绵许久的病终于有了起色,但徽南事变一朝爆发,国内战局又变得错综复杂。”
“同年12月,鬼子偷袭珍*港,占领fa租界,租界内的一大半工厂被毁,一时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许聆云尽可能压抑着自己澎湃的情绪,平静地叙述着当初他经历过的一切,“他们攻入租界那日,父亲因关闭地下工厂,疏散工人,耽误了逃离的时间,敌军到来时,他正孤身一人被困于杨树浦路的厂房内,四面楚歌。”
“但父亲毫不畏惧,他写了一封遗书放在只有我和他二人知道的隐秘处,遗书上寥寥数字,却道尽了父亲的心声——”
「吾乃商贾之身,自当‘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然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万民齐哀,何以为家?」
「今日寇来犯,吾自请慷慨赴义,君子死国,绝无憾哉!」
「诸君勿念,我儿勿悲。待驱除外敌,山河平定之日,于吾坟前祭酒三杯,吾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