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揭开。
慕衍出生这日,天有吉象,而他也不负众望,资质颇好又勤奋努力,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慕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他光耀门楣得道成仙,给他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的同时,规矩也更为严苛。
斩妖除魔是常事,也是规定。实则他并无多大志向,对救众生全无兴趣,但又不愿让人失望,便自觉当个勤恳修士。
初逢宁姻时,他一剑挑翻众妖魔,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但当寒光映在这个心魅眼中时,他才发觉此妖干干净净并无业障,便利落收了剑。
怎料收晚了,一道划痕出现在她颈侧。
“抱歉。”没有丝毫拖沓,他扔给她一个药瓶,便转身欲走。
“诶,”宁姻眉眼一弯,笑着跟上来,“你是个修士,为何不杀我?”
第一次见上赶着找死的。
他轻哂,“因为你蠢。”
杀了是在侮辱我。宁姻默默地在心里补全了话。
她也是第一次见戾气这么重的道君。
她加快几步挡在他面前,若有旁人定然疑惑她怎会胆大到这个地步,他冷着脸抬眼,只见她眸中温柔纯粹,烁着笑意,俏丽灵动。
她递出了一方手帕。
“剑鞘沾了血,记得擦擦。”
那白色手帕上绣了只可爱的小猫。
慕衍眸光一垂,拖行于地的剑鞘的确沾了血,血色于地上四处蔓延,再抬起来时,接过手帕,淡声提醒:“心魅在这世间不好存活,不想死就记住要遮掩自己的气息。”
“还有,下次遇见修士,敬而远之。”
对上那人视线时,他有种微妙的感觉,这心魅太善良了,就像他这些年见过的很多初出茅庐的仙门弟子,可这些人要么没有好下场,要么不再纯粹。
唯独看到她时,他觉得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变,可生而为妖便多了几分危险,竟是心中恻隐出言提醒了。
她或许也是孤独的,不然这般善良的妖身边不会是那些作恶多端的妖魔。
但各人命中自有定数,他也只会、他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但缘分一事,又怎会说得清。
先是斩妖时碰上她,彼时她五官已经长开,明艳美人勾唇一笑便会蛊得人倾尽所有,遮掩了气息的心魅便看起来与凡人无异。
她在他斩完妖后挑了下眉,笑道,“道君,多谢了。”
看来是仇家。
她与过去有所不同,但身无业障一点从未有变。
转身欲走,但她却献宝似的赠上一串项链,“上古大能留下的,关键时刻可保你一命,就当谢礼了。”
眸光轻顿。
慕衍莫名其妙轻笑了声,接过项链。
“你们心魅,向来送礼不求回报么?”初见也是给了手帕。
她眉眼一弯,“分人。”
“我是什么好人么?”
“至少对我好。”
“……”慕衍一时失语,只打算着送个宗门玉佩当回礼,毕竟这在人间还是有些重量的,应当会方便她行事。
却听她笑问。
“道君,你叫什么名字?”
“慕衍。辞家终拟长游衍。”鬼使神差般,他答道。
回宗门后却依然只当萍水相逢,将项链锁进盒子中落灰。
再见时便是他一连除好几个魔受了伤,恰逢妖魔聚众设局对付他,他却只冷嘲着以身涉险救下仙门弟子,布绝杀阵准备同归于尽。
以身饲魔,他竟没觉得有什么不舍的。
却在阵将启动时,一抹红色映入眼底。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出手,也是第一次为人所救。
她很适合用鞭子,英姿飒爽的,至于近战她只用小刀,刀刀毙命。
她就像凌寒盛放的梅花,心性坚韧,令人移不开目光。
在慕衍的世界里,仙门以白色为主,而他斩妖除魔留下的印象也只有黑色。
这一抹红色,便如她这个人,彻底进入了他的世界。
“阿姻,走了!”
妖魔除尽,绝杀阵用不上了,他抬眸看她,但远处她的同伴已经在唤她了。
药瓶扔进他怀里,她弯唇一笑,一如初见,“慕衍,恩情我还完了哦。”
待人走后,良久,他垂眸失笑。
在两清时动心,真是无可救药。
对一个妖动心,更是愚不可及。
之后秘境开放,慕衍领命带弟子入境试炼,后来瘴气将大家分开了,但没关系,他带队的弟子如遇危险捏碎令牌他便会赶去救人。
却未曾想,令牌捏碎的地点在崖边,他传送过去时,默了一瞬,还剑入鞘。
少女朝树下扬了扬下巴,那里昏着的人正是原本的仙门弟子、令牌主人。
“…做什么?”几乎是无奈了。
“我想要无欢草,摘不到。”
“……”
“真摘不到,我恐高。”
心魅混入秘境已是荒谬,竟还打晕他师弟瞎扯理由引他前来,真是……
罢了。
摘到无欢草后,她笑着接过道谢,又解释道:“心魅可以随心变换外形,我现在真是凡人。”
难怪能入秘境。
“慕衍,你带着我一起斩妖除魔吧。”
“你也是妖。”他提醒道。
“现在不是。”
“你很闲么?”
这语气可算不上好,动心是一回事,保持距离是另一回事。
在大义和宗门责任面前,他的私欲必须要抛却。
“的确。上次救你时喊我走的朋友她也想杀我,我无处可归。”
“明明都是心魅,生灵心于我而言是命根,元熙却想生剥我的心。”语气低落下来。
他一顿。
她见状勾起唇角,缓缓道,“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
“我喜欢你。”
心乱了。
心跳杂乱无章,他却不显露丝毫,垂眸看她。
“无欢草是为你摘的,听说你近来受魇魔侵扰,这有助于你稳住心神。”
“我既然承认喜欢你了,便不怕后果,你若不信,我可以献出生灵心,生杀予夺听凭你心。”
“你要是介意,我可以一辈子装凡人。”
“我知道你要成仙的,我也会努力修炼的。”
“至于婚礼,”她难道顿了下,失落难掩,“若不行便不办吧,天地为证。”
慕衍冷嘲:“你就这么确定我也喜欢你?”
“不确定。”但她就是想都说给他听。
“终是殊途,你我无缘。”他往树下去,准备带这弟子出秘境了。
可你怎知不是殊途同归?
宁姻并不放弃,在他即将出秘境的那刻喊道:“我叫宁姻,后会有期!”
他却未曾抬眼看她,置若罔闻。
再之后便是数次相遇,数次并肩作战。
他不知她从何得知他的踪迹,但也不再管这些。
转折点在他为幻境所困,受缚于少时,她入幻境带他破心魔。
室内寂静。
“你看到了吧。我说了,我对一切都没有归属感,我不算好人,不过是伪善。”
为报生恩,留在宗门。
为报养恩,斩妖除魔赢名声,勤奋修炼待成仙。
成仙后呢?他也从未想过。
“你觉得这于我而言重要吗?”她看着柴火,轻声道,“我喜欢的人,不论是光风霁月的修士,还是穷凶极恶之徒,都不重要。”
而且,伪善便不是善了么?
“我喜欢你,便是你在我眼中最大的优势。”
火光映在她眼底,他忽然觉得,是妖又如何呢。
他一生没什么想要的,试试又如何呢。
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呢。
他忽然问:“你怕死么?”你敢疯么。
“不怕。”我敢。
紧接着宁姻被他一拉,距离拉近,他低头吻了下去。
若事情有败露的那天,若他护不住她,大不了一起赴黄泉。
确定关系后,他便带着她四处斩妖除魔了,没有要她的生灵心,也让她恢复原身,原话是说她不必为他委屈自己。
宁姻喜欢红色,也很喜欢人间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婚礼,喜欢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为他做丹药。
“我们是不是太光明正大了?”次次一起替天行道。
“阿音,你不是想扬名立万么?”
宁姻:……梦话被人记住了。
说起来,因为宁姻喜欢哼歌听曲,他一直以为是这个“音”,后来被她发现了霎时哭笑不得,倒也不太在意,随他叫哪个“阿音”。
可惜好景不长。
当初宁姻反杀元熙,却没剥心,终是顾念旧时情谊,盼她早日去轮回,结果祸害遗千年,她不惜找死冲上慕衍的宗门告知了宁姻的身份。
当然了,元熙身为妖,也被关入宗门牢狱。
也是在此时,慕衍才知道,宗门在他降生时怕他未来不愿屈居人下,在他魂魄上下了印记。
此刻印记灼烧,魂魄之痛让他连剑都握不住,他抬眸扫了眼围着自己的众弟子,轻笑一声。
宁姻注意到了什么,皱了下眉,传声问:“你元神不稳,怎么了?”
剑尖仍在往下滴血,他传声安慰她没事,又看向众人,淡问,“当真要做到这么绝么?”
“师兄,长老在来的路上了,你为心魅所惑也在情理之中,现在交出这个妖女便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啊师兄。”
“师兄,可别平白误了前程。”
他转身面向宁姻,宁姻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直冒冷汗,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阿音,我只能出一剑,出剑后跑,别回头。”
宁姻正想反驳,便听他又笑了,模糊的笑音响在耳边,她怔了下。
“听我的,相信我,我有办法。”
“前天竹屋里我没睡,你说的我听到了,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就叫他慕惜宁吧,不论性别。”
“等我。”
剑光一闪,众弟子一惊也出了剑,宁姻凭这一息的破绽冲出重围,而身后刀剑声不绝于耳。
他在拦下追兵。
你一定不要骗我,要活下来,慕衍。
然后,慕衍在身受魂魄之痛的情况下,终是寡不敌众,血迹染红了白衣,长老来时他被强押着跪下。
他低垂着眸,极轻极低地笑了。
“我是你们复兴宗门的工具么?”
长老喟然一叹,走上前来,双指抵在他太阳穴,他只觉一痛,便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际,他轻嘲。
这算什么呢,果然是想抹去他记忆继续相安无事是吧。
可惜啊,他早猜到了,早就以血为祭,将那些记忆刻入神魂。
这么做最大的弊端,也不过是死后无论轮回转世多少次都忘不掉而已。
正好,他没想忘。
再醒来时果然在宗门内,已经喝过药了。
假惺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