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改换籍册,让我和庄大人成亲,都是您拍板的,您再换个人,那不是折了您自个儿的脸面吗?梅先生已经认下我了,庄大人那儿,大皇子那儿,还有皇帝老爷和皇后娘娘那儿,现下我全都吃得开了,您再换个人,可不一定了。”
千钟仰头望着那执鞭在手的人,一边斟酌面色,一边桩桩件件与他数着。
“再说……再说,您都已经在我身上砸下一百两银子了,庄大人娶的要不是我,您多亏啊!”
萧明宣一片冷肃的脸不由得抽了抽。
一百两在他这儿,属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叫人当街讹去一百两,实在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千钟捉住这难得的一丝波澜,忙道:“您留我一命,让庄大人娶我,对您是最划算不过的。过了这个村儿,您可就再找不着这个店了!”
萧明宣哼笑一声,手一垂,撤了鞭子。
“连你能都明白,这里头对本王有如此大的好处,庄和初怎会甘心情愿把这好处送给本王?”
“庄大人情愿!”千钟忙从怀里摸出一份大红帖子,两手捧上,“我上您这儿来,就是来给您送喜帖的。”
喜帖?
萧明宣一怔,那大红帖子又朝他眼前举了举,还殷勤地帮他展开了。
“您看看,庄大人亲自写的呢!”
帖子一展,赫然是庄和初常日写奏疏的那笔字,规矩端正得与翰林院那群都差不多,泯然于众,只是在某些起落回转间有那么点不俗的俊逸。
就像庄和初这个人。
一打眼看,就是个无用书生,只在某些难得的瞬间,能在那副温和平淡到近乎庸常的表面下,窥见一星半点刺目的锋芒。
萧明宣接过帖子,只盯着上面那寥寥几行字,头也不抬问:“送喜帖,庄和初怎么不来?”
“庄大人说,他串通您身边那位金统领给大皇子办事,才被您发现,估摸着您还在气头上,大过年的,就不来跟您添堵了。”
“……”
这些个读书人,要脸的时候是真要脸,不要脸的时候也是真不要脸。
萧明宣阴沉沉地一抬眼,觑向那什么话都敢照直往外掏的人,“庄和初刚捡回半条命,为什么这么急着成亲?”
“庄大人也不急,是我怕这事儿耽搁久了,要耽搁黄了。”仍跪在地上的人扬着脸,满面正色道,“庄大人跟您对着干,惹恼了您,您八成要给他教训,他跟大皇子绑一块儿也不是您的对手呀!我得在您要他命之前,把这亲给成了。”
要在庄和初死前把亲成了?
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上赶着去当寡妇,这是什么道理?
萧明宣不解,“为什么?”
地上的人仰着脸,一本正经道:“那样,庄府的家产就全是我的了呀。”
“……”
打这小东西进门起,浑身上下就透着那一股熟悉的胡诌八扯味儿,这一句尤其的胡扯,可也是尤其的在情在理。
为裕王府效命的人里,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晃在眼前的一口好处就咬个你死我活?
一个叫花子懂什么长远之计。
便是后面有人指点,许给她的好处,又岂能抵得过一个三品官员、大皇子授业恩师的全部家当?
萧明宣缓步踱回座上,抬手示意那还跪着的人起身,捧回茶来,目光又在喜帖与她身上逡巡片刻,再开口时,口吻缓和不少。
“你想让庄和初娶你,庄和初就娶,你竟能做得了他的主?”
“庄大人哪能真瞧得上我呀!但这亲事是您一手撮合的,您保的媒,就是月老下凡也不能说个不字。”千钟一通天花乱坠地捧完,又狡黠一笑,“我也瞅准机会,使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萧明宣喝着茶,漫不经心问。
千钟上前几步,谨慎地把话音压低了些,才道:“我趁着他伤重,一不做,二不休,快刀斩乱麻,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了——”
萧明宣一口茶呛住,呛得直咳,好容易顺过气,不禁重新打量眼前人。
“瞧不出……你竟还有这本事。”
“这有什么难的,时机把握准了,谁都行!”千钟也不管那人要不要听,只管眉飞色舞说着,“他一醒过来,我就跟他说,您看您都这把年纪了,您要是再不赶紧娶个亲,您这身子万一哪天有个不好,连个送终的都没有。他刚从鬼门关捡回命,就觉着我说得在理,一迷糊,就把这定下了。”
这么个煮成熟饭……
萧明宣黑沉着脸,顺了口茶,重新品咂了一下这口熟饭,又问:“除夕去梅宅提亲,也是你与他提的?”
“是呀,提亲就得送礼,这可不能让他省,不然亏大了。”
一说到钱财上,这筹谋深远的人忽又想起些什么似的,又向前凑了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贼溜溜地忽闪着,殷勤地比划出两根手指头。
“王爷您要是能行行好成全我,我跟您保证,您不留庄大人的命,我就把庄府家财的两成……”
见着萧明宣毫无动容之色,那两根手指头眨眼就变成了三根。
“三成,拿三成孝敬您!”
“……”
不等萧明宣表态,那运筹帷幄的人又呈上几条路来。
“您要是留庄大人活命呢,我就替您占稳了庄大人身边这个坑,保他娶不了旁人。您要是赏识庄大人,等跟他成了亲,我也能给您劝劝,没准儿他能乐意跟您一伙儿了呢。就是那个叫……吹枕头风!”
萧明宣实在忍不住,“呵”地冷笑出声。
“你除夕年饭吃了几碗豹子胆?这些话,要是传到庄和初或大皇子那去,可有你的苦吃。”
千钟转头朝那把还横在地上的匕首一望,又巴巴地望回来,“您要真想让我吃苦,我就是个哑巴,您也能把苦塞进我嘴里。您要是不想让我吃苦,那这些话就一准儿出不了您这院墙。”
萧明宣怔然一愣,旋即失笑出声,笑了好一阵子,笑得千钟心里直发毛了,才转目看向摊放在一旁案上的喜帖。
“正月初三,犯赤狗,诸事不宜,饿鬼夺食,耗子娶亲,这日子跟你俩倒是正合适。好,本王就做一回菩萨,遂了你的愿。”
“谢谢王爷大恩!”千钟忙伏身磕了个头,爬起来又正色道,“还有一桩,也得求您点头。”
“你说。”
“大过年的,我来了就不能空着手走,您多少得赏我点什么,要不然,新岁您宅子里容易招穷鬼。”
这裕王府自建成起,连人带鬼加一块儿,都没进过比她更穷的。叫花子就是叫花子,簪金戴玉了,还是改不了这乞讨的秉性。
萧明宣心底冷哂一声,放眼在满室金碧堂皇间一扫,“这屋子里的东西,任你取一件。”
千钟眼睛一亮,“您这话可不带反悔的。”
人的欲念就如洪水,一旦打开,就不可遏止,尤其像她这样,自苦难之中一步登天,富贵荣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岂是凭一己意志就能勒住缰的?
不管她惦记庄和初家产那话有几成真,至少,那日一开口就讹他一百两银子是真真切切的。
萧明宣一向喜欢有贪欲的人。
他也好奇,贪欲在这副受尽人间疾苦的皮囊里究竟已澎湃到了何等地步。
“本王一言九鼎,你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