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个极有天赋的好孩子,高考前突然失了音讯。
那段时间许山河连最爱的乒乓球都没什么心思打了,时常晚上跑来艺术楼问:“来了吗?”
学生摇头,“没来,听她班主任说是就在自己家复习备考了,应该是不会来了。”
钟灵像是消失了,就连她班主任都联系不上的那种人间蒸发,许山河托各种有可能的人捎信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高考出榜的那天,许山河拄着拐上学校门口看红榜,烈日炎炎,热浪像是要浇到心里头去,许山河从上看到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最终还是凉了一截热血。
当年坐在小教室红口白牙说着以后要上美院,要继老师衣钵的小孩儿,不见了。
许山河年纪本就很大了再经不住几次失望,自那以后连自己最小的外孙女表现出对画画的爱好时,都惴惴着不太愿意再教。
“为什么没脸?”许山河睨了一眼钟灵,她应该是一路疾跑过来,气还未顺匀,眼角红彤彤的,这短发留得挺妙,瞧着像个孩子,“是因为没挣着前程没脸?还是因为曾经说过的话半个字没做到所以没脸?”
钟灵无言以对,垂着脑袋嗫喏,“都没脸……我愧对老师。”
许山河沉默了会儿,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软了心,“头抬起来,老师十几年没再见过你,都不太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了。”
这话一出,钟灵就哭了,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说话,“我真没脸,当年您知道我妈妈生病还托人给我送了那么多钱……”
“没事,你不收就没帮上忙。”老人伸手在她脑袋顶上很轻地拍了两下。
许山河已是古稀之年,人世百态算是看了个够,早将每一天当最后一天过,心态放得四平八稳、纹丝不动,今天来这家画廊全因凑巧,再见钟灵也纯属意外。
早前一段日子,许山河约一众志同道合的老友们打门球赛,老友们东南西北的分散得开,这个年纪每聚一次就少一次,尤为珍贵。
友谊赛后,一群老头们背着家里子孙后代偷偷摸摸喝酒,席间有人提及说是南城开了家画廊,这画廊新奇,好像尤为看重国画,便问许山河去瞧过没,许山河早年劳累,到这会儿已经是一身难缠的老毛病,除了在自家小区晨练遛鸟鲜少出门,这消息他确实不知道,但听了一耳朵就上了心,这不,今天医院做完体检就顺了个路溜达过来了。
不进门还好,老头这一生国内国外逛的画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面没见过?
一进门,老头瞧见览区那一排笔触便止不住吹胡子瞪眼,紧接着再一瞧熟悉的署字,干脆气得手上拐杖都拄不稳了。
多年来养成的四平八稳、纹丝不动……转瞬破了功夫。
钟灵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什么东西也往上挂!还敢卖这么贵?
许山河虽挑剔,但带过的学生着实不少,当初因为器重钟灵确实花了许多心血,违背了他也格外伤心,但叫他耿耿于怀十几年倒也不至于,若不是碰巧走进这间画廊、碰巧发现了曾经一笔触一颜色教出来的学生,他几乎已经想不起那个红口白牙的女孩儿。
“钟灵,你诚实跟我说,是走投无路不得不走这条路,”许山河叹了口气,沉声问她:“还是一直就想走这条路?”
许山河神情端得肃穆,钟灵仰脸看他,吸了吸鼻子也庄重道:“老师我不敢骗您,最开始确实是走投无路才在网上开了家店攒钱还债,不过我命好,过程中发现其实一直就想走这条路。”
“嗯,那很好。”许山河点头,“你母亲怎样了?”
钟灵的表情空白了一小会儿,后知后觉扯出笑容,假娃娃似的有些生硬,“母亲过世了,没能给她治好,我什么都没做好……”
飘零如此久,冰霜摧折,苦寒难忍,想留的没留住,想做的也没做成。
“……”
“唉……”
“不怪你,只怪人事太苦。”
这世间本就这样,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我看了你的店里的画,只要是你画的我一眼就瞧得出来……你那个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画鸡冠得换笔,得注意色变……”
许山河说起这些就来劲儿,精气神都抖擞了不少,“画成那个熊样儿别人问起不许说是我许山河的学生!”
钟灵破涕为笑,“不行,不说您的学生,画卖不出好价钱。”
“……”
“我七十多了,”许山河顿了顿,“快没的人了,攒下不少画,家里人不懂我也带不走,我老不知羞,自抬身价,留给你这间画廊吧。”
钟灵心一惊,腿上失力,扑通就给跪下了,许山河伸手去扶,佯怒正要骂她两句,钟灵赖在地上死命摇头,“不行老师,我不敢,不敢的……”
“你开的这间画廊我很喜欢,活到这个年纪有个这么欢喜的事儿也不容易。”
许山河干脆收手不扶了,任由她赖在地上,他自上而下看着钟灵,目光浑浊却仍极具光彩,“要怕我死得不高兴,就学学我当年,偶尔带带学生,我老骨头一生没几件幸事,最高兴无非带了你们几个出来,如此虽抱负未展,但鸿愿得以延续,便称得上长存。”
钟灵脑子哐哐响心脏咚咚跳,咬了咬舌头好不容易神思归位,这才发现许山河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西装革履,风姿卓越,正笑眼弯弯地看着她,“灵灵,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