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机器人从橱柜边的凳子上慢吞吞挪下来,手里稳稳地端着一盘菜,放在周晓那张既吃饭又工作的桌子上,那里已经有了一碗面和一道汤,远远望过去依旧冒着热气,那香味儿勾得人心神荡漾,周晓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闻到这样生动的味道,有油盐酱醋和烟火星儿混杂其中,第一次是不久前,林小川请他吃的那一顿,他一直记着。当然,惩罚世界里那些通通不算,它们叫人胆战心惊食之无味。
“你……这都是哪里来的?”尽管只是合成的食材,但对于地下世界来说,依旧是触不可及的奢侈品。
“主人,不要慌张。”小机器人用十分机械化的语调缓缓说道,“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从前服务于谁。如果我目前仍旧联结在系统中,为什么劳动值没有被系统清缴干净呢?我们只是赚钱或者提供服务的工具而已。艾伦觉得头痛,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我身上仅有这一点劳动值,我想把它们全部都献给你。”
周晓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起来有点生气:
“所以你把自己的所有劳动值,都偷偷摸摸兑换了这些对于地下居民来说,称得上是奢侈品的食材?”
“……”艾伦又大又圆的蓝眼睛缩了缩,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不敢再说话。主人的心情导图已经down到历史最低点了,但是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有了那么多劳动值,可以换最新最好的能源电池,再也不必为频繁充电而烦恼;你也可以换一副更加高大崭新的躯壳,在庄园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你其实挺羡慕它们的。”周晓皱了皱漂亮而挺拔的眉毛,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小机器人的馈赠,他的手指摩挲在小机器人的后脑勺上,那里有一条接缝,一路向下,都是斑驳锈迹。
“那些对于艾伦来说,都没有意义。”小机器人移动滚轮,坐到床边,执意要看周晓把这顿饭吃下去。
这是最丰盛的一顿饭,也最让人食不下咽。
临睡前,周晓看着小机器人悄无声息地收拾屋子,他心里有些愧疚,低声说:
“艾伦,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小机器人放下微型吸尘器,走到主人身边:
“当然。主人想听哪个故事?”它正在脑中搜索一万个睡前小故事。
周晓眨了眨迷茫的双眼,思考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上次那个吧,接着讲完它。”
屋里的壁灯散发出迷人的暖色调,这是小机器人第一次感觉到,即使晨昏颠倒,日夜不分,这里终年都是黑夜,也并不寒冷难捱。
在过去许多个流离失所的年头里,它一边盼望着白天早点到来,太阳可以照耀它,给它能量,让它从昏昏欲睡中“活”过来,一边还要躲避城市捕猎者的追踪——它们会把它连同其他被遗弃的机器人一道,送进巨大无比的熔炉中再造,然后输入新指令。
艾伦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的新主人。
这个人类笑起来真好看。
第二天,周晓带他的小机器人一道,去行政大厅办了户籍迁移手续,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门房里坐着个老头儿,见到周晓走过来,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瞥了瞥,随即又旁若无人打起了瞌睡。
“老人家,请问户籍迁移手续在哪个窗口办理?”
老头儿被叫醒,恼怒都显在了脸上,与昨夜狂欢的其他民众不同,他们被要求站好最后一道岗,等待周围全部机械化之后,才能回家躺平虚度光阴。然而听到“户籍迁移”四个字的时候,那怒火还没发出来,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又化为惊愕与质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周晓:
“你本人,要迁移到地上去?”
“是的。”
“这项手续,已经半年多没有人办理过,不晓得仪器有没有出故障。”老头儿不住盯着周晓看,显然在猜测他究竟是通过哪一种方式实现迁移。亲缘关系,婚姻,又或者是资产?不,住在这里的人经济上能有什么差距,而迁移所需要的资产证明对于他们来说形同虚设——那种天文数字与这里的生产关系从不匹配,真有那么一笔钱,恐怕第一时间就被经济侦查科立案调查了吧。
“这个穷小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或许骗到了一桩羡煞旁人的婚姻吧!”老头儿这样暗地里默默揣测,开口以拖曳的腔调逐字问他:“材料都带齐了吗?”
“都带了。”
“大厅最里侧,黑色那台机器。”说完,又低下头去,这次不再打瞌睡,而是盘弄着智能晶片打发时间。
周晓办好了手续,在路口等待博光。路上行人少的可怕,他在路边来回踱步,小机器人也跟着蹒跚学步似地前前后后走了许多遭,直到他收到一条语音信息,发送人是博光,他说自己今天有点忙,不能亲自来送他了。
背景音是最近正流行的VR游戏,间或夹杂着AI反复催促上线的通知。
周晓将晶片收到手心里,拖起行李箱,带着小机器人转身向驿站走去。
一切都异常顺利,依旧是那列R14电梯,不同之处在于,自从地下的新政实行以来,能手持证件因公前往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周晓转过头环顾四下,偌大的电梯里不过两三个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并不像地下居民,几乎能肯定是纡尊降贵下来办事的。
随着“叮咚”一声响,电梯到达地上了,周晓却仿佛出水的鱼,一层地表将他整个人割裂开来,曾经梦寐以求的空气,是他所不能承受的——正如深海的鱼离开水袒露在陆地上,便会遭受内脏爆裂之苦。
他还是来了,一只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