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来书房。
自宿迁成为漕运要津后,便建了一座天后宫,供奉海神林默。香火很旺,行船的赶海地都会去上香。
明儿三月二十三,天后圣诞,皇阿玛将往天后宫参加祭祀大典。
自宋之后天后祭祀便列入国典,我得瞧瞧明儿的祭仪,好心中有数。
“……以舞降神,祭仪须乐舞兼备……”
看到“以舞降神”四个字,我一下子就想到绮罗的《飞天》舞蹈——销魂的笛声、飞翔的舞步、漫卷的长绸、神圣的手印,无不是羽化飞升的意味。
“舞”音同“巫”,起源于巫觋祭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楚辞·九歌》开篇第一句就是迎神,舞者“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无不是能通神的灵巫。
绮罗是巫?
我被自己的心念唬了一跳,赶紧纠正自己:不是!文觉说了绮罗是天女降世,是我佛门中人。绮罗舞蹈的灵感出自弘觉寺散花菩萨塑像,跟巫,比如我满洲萨满祭神的狂舞没一点相似。
且我满族的萨满,都是家族世袭,传媳不传女,需要经年学习——绮罗既嫁了我,就注定无可能成为萨满。
何况绮罗家常信奉求人不如求己,从不拜佛敬神,更不跟神佛许愿祝祷,绝无可能是巫。
平复下心情,我起身来后院佛堂上香。
将三只檀香插入香炉,转眼看到佛前供着的《大悲陀罗尼经》,我想起书中许多法门,吩咐:“高无庸,将这一本《陀罗尼经》收了!”
自汉武“巫蛊案”后,历代宫廷无不禁“魇镇之术”。《陀罗尼经》的法门虽是化解魇镇术法,但我既不想绮罗被人误会为巫,就不当使其沾边。
再一本《观音菩萨四十二手眼》,我细看一回,确证无碍,方舒一口气:只这本吧!
回到书房,我搬出《史记》,打头阅读……
半夜归房,绮罗早已熟睡。我走过去,床边坐下。
华夏创世神女娲抟土造人,伏羲观天地法则作八卦,人中能以占卜卦象沟通天地神灵者即是“巫”——巫是人,有灵力,能通神的人。
上古人王,黄帝能呼风唤雨,炎帝焚林垦田能驭火,蚩尤以巫术震慑四方,莫不是巫。
夏商周三朝,不止王是巫,三公六卿中的太祝、太卜也都是巫。再还有“司巫”等诸多官职——即便当今,也还有钦天监、天坛等专属祭祀占卜机构。宫里立了“堂子”,坤宁宫中的萨满每天都在“乐舞降神”,我府邸也有神室,供奉了萨满,朝夕杀猪祭祀。
宫廷谈巫色变从来不是因为巫觋邪恶,而是恐惧巫的能力不能为己所用,反受其害,即所谓的“成王败寇”——成我者“国师”,败我者“妖道”。
如此绮罗不是巫最好,是巫,我伸手抚摸绮罗丝绸一般柔润丰盈的秀发,这么一个胆小畏痛,连一只鸡,一只野兔都杀不利落的良善女巫,能有什么妨碍?
何况绮罗日常待在院里,有我管束,要紧地是别叫人借题发挥,害了她性命才是——入府两年,绮罗屡招人害。只她自己,从没起过什么害人坏心,行过什么暗箭伤人阴事。
绮罗言行磊落,比起巫,我以为绮罗还是更似天福无尽的降世天女。
……
天后宫祭祀大典,一切都按规制,无甚好说。
散宴后回到书房,已是傍晚。
“回爷的话,”秦栓儿回我:“今儿早晌主子去厨房问曹寅厨子会不会做那种收在坛子里的茄子。”
“坛菜?”脑里灵光一闪,我脱口而出。
坛菜就是腌菜,拿坛子腌制的菜肴。一般人做腌菜主要是为冬天饭桌换口,再就是出远门,诸事不便,当路粮——正常请酒,没人会上坛菜。绮罗搁曹寅进给皇阿玛的御宴上找腌茄子,根本就是想当然。
绮罗生母姨娘原是曹寅家班舞伎。似现在这样随驾出行,吃坛菜倒是寻常。
心念转过,我不免皱眉:“秦栓儿,你主子没打曹寅家班坛菜的主意吧?”
那可就又要给曹寅看笑话了!
“爷明鉴,春花姐姐听不懂苏州话,不耐烦听主子跟曹寅厨子说话,催着主子让曹寅厨子做鱼。所以主子听说现才开春,曹寅厨房做坛菜都是七月,茄子丰产时候,就没再问了。”
闻声我想起春花跟绮罗一般嘴馋,昨儿晚饭没吃上鱼,想必已馋死了,再等不得今儿午饭,不免好笑:还好有春花拦阻。春花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午饭,主子让曹寅厨子做了道松鼠鳜鱼。春花姐姐吃得赞不绝口。”
“松鼠鳜鱼?”我忍不住打断秦栓儿:“你主子打哪儿来的松鼠?”
这没得两口肉的玩意。
“爷明鉴,主子这道‘松鼠鳜鱼’得名于做鱼时的刀功。厨子得在不破坏鱼肉外观的情况下剔出鱼骨,再拿刀刻出花纹,下锅油炸成松鼠尾巴的蓬松形状。”
原来是这么一个“松鼠”。我点点头,听秦栓儿继续告诉:“春花姐姐夸主子记性好,过去这些年,还记得无锡话怎么讲。”
绮罗的记性,我赞同:确实让人嫉妒。
“主子说她刚跟曹寅厨子讲的是苏州话。虽然都是吴系俚语,但苏州话语速慢,无锡话语速快,且无锡话和苏州话的语调也不一样。差别还是挺大的。”
“春花姐姐就问主子到底什么个差别。”
我也想知道。